張爽

中國當代藝術研究刊物:典藏 YISHU

張爽:具有表現力的身體

Betti-Sue Hertz**

 

審視身體,同時也是在審視呼吸和言語。書寫自我。

你的身體必須得到聆聽。唯有此時,無意識的龐大資源才能夠涌現出來。

- 埃萊娜·西蘇(Hélène Cixous)

 

出生於中國的舊金山藝術家張爽在其最近的作品中將創作過程視為女權主義意識的行為。她以極具創造性的作品展示出一次私密的個體身體體驗與情感邂逅,是一次對女性(及男性)身體表現的探索。作品通過多種織物,線,金屬與顏料的使用來表現身體,肌肉、脂肪和皮膚。以繪畫、雕塑和裝置的多種形式促成視覺與觸覺間的張力將觀眾帶入了創作的動感與心理體驗的過程之中。

 

張爽對材料的選擇和使用將她與過去數十年間了解到的諸多女藝術家聯繫起來。她們最關心的問題是身體及其必然性。誠然,若說這是過去半個世紀時代精神的核心所在也毫不夸張。例如 Louise Bourgeois、Lee Bontecou、Yayoi Kusama、Sonia Gomes、Shinique Smith 和 Kaari Upson 的繪畫和雕塑作品,這些藝術家們都將紡織工藝和應用藝術重塑成女權主義批判式的語言。張爽亦是如此,將與女性工作相關且質地朴素的材料 — 織物和線 — 轉換成了表現的媒介和能量。

 

張爽在尋找一種新的視覺語言,能夠將觀眾與個體性別與身份聯繫起來。她採用了「0」的概念, 這在其諸多作品中都有體現。在2015年的 0-Viewpoint-8-5 和2014年的 0-Viewpoint-8-17 等作品中,張爽在單色的畫面中運用了撕裂、橢圓抑或空白的開口佔據作品的中央。透過裂口看到背後的牆壁,這種破壞性的效果打破了畫布即世界的傳統觀念。在 2010年的0-Viewpoint-02等作品中,這些孔洞則是更大的畫面場景的一部分,包裹、打結、扭曲的織物和棉條填充的凸起等其它方式取代了空的主體位置,整體性被褶皺、凸起和折疊的交錯所置換。這種對織物的撕扯不容置否地表現了內部更為動蕩的心理關係,亦是精神上糾葛的潛在表現。

 

張爽出生於1965年。成長於一個藝術家庭,父親是著名的水墨山水畫家、中央美術學院(CAFA)教授張憑(1934-2015)。張爽先後就讀於中央美院附中和中央美院,應該算是那個年代的幸運兒。文革結束時她十歲,基本上避開了當時的恐怖。盡管如此,她的記憶中仍舊充滿了隔離與孤獨。她寫道,「我只有在家的時候才覺得安全,在家裡我可以悠閑地閱讀和臨摹父親收藏的畫冊。」之後,八十年代中期中國出現過一段短暫的自由化時期,但隨著中國美術館舉辦的中國現代藝術展閃電落幕,藝術家們又面臨的是一段沉悶與壓抑。張爽再一次對外界感到了彷徨。

 

1990年,張爽到東京留學,希望在不同的文化環境中能夠更新自我。她先在多摩美術大學學習日本傳統繪畫,然後又到東京藝術大學深造並獲得藝術碩士學位。然而,她在日本發現了另一種形式的壓抑。與中國的情況不同,這種壓抑並非來自政治,而是植根於文化,即對女性性別的本位抑制。張爽認為這種根深蒂固的父權制度會壓制藝術家和女性的發展。2003年,她帶著6歲的女兒 Ellen 來到了美國。她先居住在 Palo Alto,並與斯坦福大學有所聯繫。之後,又於2016年搬到了不遠處的舊金山。與許多中國藝術家一樣,張爽有著不同尋常的人生軌跡,從兒時文革時期的北京到現在的舊金山,她體會到一種從城堡中放飛的自由。

 

張爽近期的水墨作品中在墨色流淌深處彌漫著一絲緊迫感,作品同時體現了她的水墨素養和經驗。中國傳統山水畫是藝術家與外界的對話,通過氛圍來表現感覺,而且人在畫中常常顯得渺小。張爽的水墨作品2016年的 0-Transformation-7 0-Transformation-8 畫面中央的垂直線性表現帶有缺口的身體脊椎。張爽對身體與山水的結合形式巧妙,不同尋常,而在創作意圖上卻並非僅僅如此。回溯至元朝(1271-1368),當時的藝術家們雕琢出「心靈山水」,隨個人的感覺使得藝術描繪而豐富。張爽在對傳統山水畫的思考中結合了自我意識亦有明顯體現,例如 2016 年的 0-Transformation-2016-10-Transformation-2016-2凸出的浮雕表面與山水形態相呼應,超自然的色暈體現了空間的神秘。

 

如果沒有認識到張爽的水墨畫根源,那麼對她作品的思考就不完整,但是她的藝術實踐也並非僅僅限於從中國角度來解讀。張爽作品中集成的一個關鍵在於哲學理念。中國古典思想認為,世界的秩序在於事物本身,藝術家將其轉變成藝術作品。德國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rgger)(1889-1976)則認為,事物具有抵制人類控制的本質特征。張爽的藝術處在這兩種文化與哲學世界之間,即西方的二元思想與中國的連續和流動觀念;這是一個不穩定的狀態,事物相互塑造與被塑造。張爽從中尋找平衡,事物與經驗被命名、被擁有,反對二元制,但同時又依靠它們來定義和溝通。張爽依靠它們,它們也在男與女、黑與白、純粹與污染、平面與空間之中融化。張爽所表達的空間存在於溫柔與靈活以及現實與夢想之間。

 

戰後日本的「反藝術」為張爽的藝術釋放提供了另一條線索。藝術家「具體小組」(Gutai Group)(1954-1972)的影響尤為重要,小組成員通過瓦解物質、身體和過程之間的差別實現了反對極權主義和專制國家的願望。這在 Shozo Shimamoto 的 Holes(1954)和Saburõ Murakami 的 Laceration of Paper(1956)中都有體現,作品中藝術家用自己的身體穿過了一系列的紙屏。張爽在作品中將這種強力的入侵與對稍晚時期物派藝術運動(1968-1975)極簡主義作品的欣賞結合在一起。物派(Mono-ha)主張回歸對天然材料的傳統尊重以及強調材料本身的物體屬性,從中創作出不朽的美之作品。例如,Nobuo Sekine 的 Phase of Nothingness - Cloth and Stone,1970/1994 就強調了由標題所喚起的材料對比。在追尋抽象女權主義藝術的過程中,張爽游走於似乎截然對立的兩種日本藝術潮流之中。2012年的 0-Viewpoint-010 是一個細長的囊狀體,從牆壁垂落至地面,繃緊至自身的物理限制,通過重量和重力的合併而喚醒身體。該作品是藝術家向物派及其對自然材料的注重而致敬。

 

2017年的 0-Viewpoint-3-71 是關於母子關係的一件作品,通過母體化作景觀的形式來表現妊娠,仿佛整個子宮囊夾在了內部和外部世界之間。母體在生物學上本是一個活躍而有機的生產場所,這件強而有力的作品卻能將想象帶入一個藝術創造的過程。後結構主義者Hélène Cixous對這類問題有著準確的闡釋,通過牛奶、高潮和海洋等比喻提出了「女性寫作(l’ecriture feminine)」這一概念。她同時破壞並解構了男權中心象征秩序的穩定性。「審視身體,同時也是在審視呼吸和言語。書寫自我。」她提出來。「你的身體必須得到聆聽。唯有此時,無意識的龐大資源才能夠湧現出來。」對於張爽來說,人性中欲望的戲劇性以及象征性和普遍性的存在共鳴與她制作的作品和使用的工具一樣真實。通過一段融合了水墨、概念、反藝術以及與身體相關的感官性創作的旅程,她發現了內在自信的聲音。

 

 *Betti-Sue Hertz 是一位策展人、作家和教育家,生活於美國舊金山,從事於視覺藝術與社會問題交匯的工作。近期的工作亮點:TLS景觀建築公共藝術總監,負責中國蘇州獅山公園的設計;Manetti Shrem 藝術博物館的項目策展人;斯坦福大學展覽「謝曉澤:對抗與破壞」策展人;舊金山南海藝術中心展覽「何昆霖和童義欣:瀟湘•漁隱」策展人;斯坦福大學舊金山藝術學院訪問教授。2008 年至 2015 年,她曾任舊金山芳草地藝術中心視覺藝術總監。2000 年至 2008 年,她曾任聖地亞哥美術館當代藝術策展人。2018年夏天,她曾任上海昊美術館的進駐策展人。

 

**本文經由作者授權刊載。文章轉載於2017年舊金山南海藝術中心舉辦之張爽個展冊錄。

 

雜誌原文 --

https://website-galeriedumonde.artlogic.net/usr/library/documents/main/artists/115/stella-zhang_yishu-2020.pdf 

2020年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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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 405